夜色如墨,归墟剑冢深处的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尸油。

楚牧元拖着断腿,每挪动一步,断裂的肋骨便如钢针般刺入肺叶,带出一阵压抑的嘶鸣。身后远处,执法队的火把像是一群游荡的鬼火,虽然渐渐稀疏,却始终没有彻底散去。

他别无选择,只能跨过那条早已被风沙磨平的“断剑界碑”,踏入剑冢的深层禁区。

脚掌落地的瞬间,世界变了。

如果说外围的剑冢是死寂的坟场,那这里就是喧嚣的地狱。无数嘈杂的声浪毫无征兆地撞击在楚牧元的耳膜上——不是风声,而是千万柄断剑残留的嘶吼。

“杀!杀光他们!”

“为什么背叛我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“好痛,好冷,让我回去……”

愤怒、悔恨、癫狂的情绪如实质般的声波,疯狂地钻入他的七窍。楚牧元身形一晃,鼻腔里涌出一股温热的猩红。他的识海像是一叶扁舟被卷入了惊涛骇浪,随时可能倾覆。

“凝神!握住【离恨】!”

燕赤霄的暴喝在脑海中炸响,却瞬间被周围的怨念浪潮淹没。

楚牧元死死咬破舌尖,利用那股钻心的剧痛唤醒一丝清明。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冰晶发簪,心中默念着那晚林清寒转身离去的背影。极致的恨意如同一层极寒的冰甲,瞬间包裹住他脆弱的识海。

周围的喧嚣被这股更纯粹、更锋锐的恨意隔绝在外,虽然耳边依旧嗡鸣不断,但至少不再有炸裂般的剧痛。

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,像是在暴风雨中护着最后一盏孤灯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周围那些狂暴的残响似乎渐渐远去。凌晨时分,楚牧元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处名为“碧磷剑丘”的低洼地。

这里出奇的安静。

没有喊杀声,没有哭嚎,只有微弱的风声拂过一柄插在土丘上的碧色软剑。那剑身虽已断裂,却散发着淡淡的磷光,柔和得如同情人的眼波。

楚牧元再也支撑不住,身子一软,瘫倒在碧剑旁。

好累……好饿……

剧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,但奇怪的是,靠近这柄碧剑后,那些痛楚仿佛都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。一股名为“安宁”的气息,顺着他的毛孔渗入骨髓。

“睡吧……睡着就不痛了……”

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,像是母亲的呢喃,又像是……林清寒在他耳边的低语。

楚牧元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。他的眼前不再是漆黑凄冷的剑冢,而是阳光明媚的楚家后院。父母正坐在凉亭里喝茶,对着他慈祥地微笑。而那个早已背叛他的白衣少女,正站在梨花树下,向他伸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。

“牧元哥哥,别恨了,太累了……跟我走吧。”

是啊,太累了。复仇有什么意义?活着只是受罪。

楚牧元那双总是充斥着警惕与冷硬的眸子,此刻变得空洞而涣散。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解脱的微笑,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,抓起了一块锋利的锈铁片。

那铁片边缘锯齿森森,却闪烁着诱人的寒光。

“只要轻轻一下,就能永远和他们在一起了……”

他的手没有颤抖,动作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,缓缓将铁片压向自己脖颈处跳动的大动脉。冰冷的触感传来,但他感觉到的却是即将回家的温暖。

锈铁割破了表皮,鲜红的血珠滚落,滴在那柄碧色软剑上,发出“滋”的一声轻响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。

“蠢货!!这种软弱的‘厌世’死气也能杀了你?!”

一声暴虐至极的怒吼,如同九天惊雷,直接在他濒死的识海深处炸开!

那不是幻听,而是燕赤霄残魂被激怒后的神魂冲击。一股比“安宁”霸道百倍的魔念,瞬间撕碎了阳光、梨花和父母的笑脸。

楚牧元猛然惊醒。

眼前的温馨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现实。手中的锈铁片已经切入皮肉三分,只要再进一分,他就会变成这剑冢中的一具新尸。

“啊——!”

他像被烫到一般,惊恐地扔掉铁片,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,直到背脊撞上一块冰冷的岩石。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,仿佛要跳出嗓子眼。

他死死盯着那柄依旧散发着柔和磷光的碧磷软剑。它依然那么安静,那么无害,甚至依然在散发着那种让人想哭的“温柔”。

这是比刀剑更致命的毒药。

“那是‘厌世’残响,”燕赤霄的声音阴冷地响起,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,“这剑的主人是个懦夫,自杀前将所有的绝望都伪装成了‘解脱’。在这剑冢里,叫得最大声的往往只是疯狗,这种不叫唤的才是毒蛇。”

楚牧元大口喘息着,手指紧紧抓着地面的碎石,指甲崩断了也浑然不觉。

差一点……就差一点,他就因为贪恋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,把自己给杀了。

“想要驾驭情感,就别先被情感吃了。”燕赤霄冷哼一声,“现在的你,连这堆废铁都不如。”

楚牧元沉默了许久,才缓缓抬起头,眼中的惊恐逐渐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。他捡起那枚【离恨】发簪,死死握在手中,指节泛白。

“教我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像是吞了一把沙砾,“教我怎么不被吃掉。”

燕赤霄在识海中沉默了片刻,随后发出一阵怪笑:“嘿嘿,好。既然不想死在温柔乡里,那就学着怎么把心锁起来。”

后半夜,归墟剑冢的风声依旧凄厉。

楚牧元蜷缩在一处避风的岩缝中,双眼布满血丝,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发簪。

“锁心之法,在于‘锚定’。”燕赤霄的教导没有丝毫温情,全是冰冷的法则,“在这情感的乱流里,你必须找到一根定海神针。现在的你太弱,爱也好,善也罢,都太脆弱。只有恨,最持久,最坚硬。”

“恨谁?”

“恨我也行,恨那个女人也行,甚至恨这该死的天道。只要你能时刻维持住这股恨意,把它当成唯一的真实,周围那些杂乱的情绪就伤不到你分毫。”

楚牧元听着,眼神渐渐聚焦在发簪那尖锐的末端。

他开始回忆。回忆马三的鞋底踩在脸上的触感,回忆执法长老冷漠的眼神,回忆林清寒那一剑刺来时的决绝……

那些痛苦的记忆被他一遍遍翻出来,像是在咀嚼黄连。每咀嚼一次,心中的恨意就凝实一分。

原本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的万剑哀鸣,在这股凝聚成线的恨意面前,渐渐变成了背景里的杂音。

天色微亮,晨曦穿透了剑冢终年不散的阴霾。

楚牧元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如同一尊石雕。但他眼底的那抹混乱与迷茫已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深渊般的死寂与冰冷。

他活下来了。

燕赤霄感知着少年心境的变化,满意地收回了神念。突然,他的残魂微微一动,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岩石,看向了这片乱石堆的地底深处。

“醒了就动起来,”燕赤霄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波动,“就在你脚下五十丈,有一股味道……嘿,一股不想输的味道。那是你逃出去的獠牙。”